作为美好家园象征的霍比特人家乡夏尔(The Shire)。


画家韩伍所绘陶渊明像,上录《归去来兮辞》。陶渊明所描绘的田园生活,代表着中国古人对家园的想象。

  在探讨家园的意义时,我们或许需要首先解决的问题是——家园是什么?

  这是个初听起来简单明确、深思起来却云遮雾绕的问题。要知道,在很多语言里,并没有“家园”这个词语,它通常被解释成家、家屋、家乡、故乡、故土、乡关等等看起来面目相似却充满歧义的语汇。

  对每个人来说,家园都有着不同的定义。它充满了不确定性,也因此充满了无限的阐释可能。在今年的上海书展上,许多作家与艺术家分享了自己对于家园的理解,以及各自的家园故事,这些理解或具体,或抽象,我们也得以感受到个体生命之丰盈,语言世界之广阔。

  家园,一个浮动的语词

  家园的不确定性,首先来自于“家”这个词语在物理空间上的位移与变化。很多人的一生都在不断迁徙,从故乡到异乡,从此处到彼处。从前,古代的游牧民族随着自然变迁而东奔西走,而今,现代的城市居民因为社会经济的原因而颠沛辗转。

  我们习惯于把自己出生的地方称之为家园,但对于作家马原来说,他很小就离开了自己的出生地,已经忘却那个地方的样子。所以他将后来在他精神世界中留下重要印记的三个地方定义为家园——下乡插队时的辽宁农场,写作爆发时期的西藏,晚年安居终老的南糯山姑娘寨。它们都不是他的故乡,却是他的家。

  另一重变化来自于时间。世界在变,我们的居所也在变,当它终于变成了我们所不认识的模样,我们是否还可以称其为家园?当城镇化和现代化迅速吞噬我们原来的居所,我们是否正在失去我们的家园?而对于已经走出家乡的人们,家园究竟是在扩张还是在消亡?有时候,不仅是被我们称作家园的事物在变,我们对家园的认识也在变。通过写作“发明”了一个敦煌的叶舟觉得,中国几千年里没有人能准确说出自己的根在哪里,家园两个字,归乡两个字,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。

  如此,家园似乎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词语,一张空头支票,在某些人的心中,它很可能被简化成户口簿上的一个籍贯。

  家园,一个恒定的语词

  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,家园是某处永恒不变的场所,一个不会因为时间飞逝而变得面目全非的场地,一个不会因为场景改变而寂寞荒芜的地方。

  这更多关涉到家园的精神意义,而非物理意义。物理意义上的家园存在于家屋之中,但其中也必然包含着稳定的精神,比如托尔金笔下的霍比特人的家园——夏尔。加斯东·巴什拉在《空间的诗学》里将家屋比为宇宙,他形容道:“一座庞大的宇宙性家屋潜藏在一切关于家的梦中。大风从它的中心扩散开来,海鸥从它的窗里飞出。这样充满动力的家屋让人能够居住在宇宙中。或者,宇宙来到他的家屋中居住。”这个家屋是梦想的中心,充满了永恒的琥珀色的温暖。

  法国作家白兰达·卡诺纳认为,家园深深印刻在两个地方。一个是有形的区域,人们通过内心、精神和时间的选择将其据为己有。她将自己在诺曼底买的房子称为家园。它孤零零地伫立在田野中间,田野之中还有一棵孤零零的橡树,这棵橡树经常有些细微的变化,它使白兰达时常保持一种警觉的日常练习,一心一意,集中精神,并提供所有的灵感来源。在她的眼里,这棵橡树便是世界的中心,并非几何学意义的中心,而是情感的中心。通过她的命名,家园拥有了不变的心灵原点。

  另一个纯粹精神性的家园则存在于语言之中。对于白兰达而言,这个家园便是她的母语法语。每个人都热烈地生活在自己的语言当中,它覆盖着所有人居住的土地。当我们寄居他乡时,是语言的怀抱在那个时刻紧紧地将我们搂抱在一起。作为母语的语言,以及作为书写文字的语言,将家园固定为一个永恒的形象。

  家园要有安心的感觉,角田光代如此认为。因为爱读书,她在翻开书页的那一瞬就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进入了书的世界。书中世界的体验越强烈,对我们的影响越大,不管过去多少年,不管长成什么样的人,都不会改变。因为体内有我们所阅读过的世界,我们甚至不用翻开书页,仅仅通过回忆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回归家园。

  对于作家而言,这似乎是一个无比正确的答案。它将家园的精神奥义无限提纯,浓缩到了一个几乎不会改变的世界里。

  家园,一个想象的语词

  或许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家园已经具有了想象的质地。描绘创造了中州世界里的袋底洞的插画家约翰·豪认为,家园是一片故事被讲述的土地,也是一片想象的土地,那里孕育出故事,孕育出图像。

  我们总是用书写和想象的方式对家乡进行“翻译”,或者说重构。通过想象,地图上的原点被展开为一个可以抵达的事物,一个崭新的家园。

  在单纯的想象力领域里,回忆中的冬日与风暴甚至增加了家园的魅力。它建设在充满雾气的想象中,包含着种种非现实的色彩,在现实与非现实的交界处震荡。

  在刘亮程的眼中,一个人的家乡是他自己不断创造出来的。家乡的那个原点在我们出生的那一瞬间把这个世界的阳光雨露,把这个世界的风声、太阳、月亮和水,把我们从祖先接续过来的那一秒呼吸全部给了我们,当它给了我们这些的时候,家乡已经一无所有,所以我们只能在自己的成长当中不断地建构家乡。

  刘亮程认为,中国人不像西方人,在上面构筑了一个天堂,我们是在子孙万代的厚土中构筑了一个家园,地下有厚实的一个祖先存在,而在地上又有蓬勃的千秋万代的子孙。所以每个中国人其实都是这样的生活,他的家园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。他所理解的家乡就是我们地上的生活家园,而故乡则沉入地下,变成了我们的骨脉。

  另一方面,当一个人开始阅读文学的时候,他已经开始在内心塑造他的家乡,这个家乡不断变大,不断变得广远,但是又不断地在缩小。到最后,家乡缩小到那个我们出生的原点上,缩小到我们内心中那个叫做灵魂的地方,这就是一个人从现实的家乡出发最后回到内心的故乡的过程。无论是《一个人的村庄》还是《捎话》,刘亮程所塑造的,都是一个文字里的故乡。

  家园作为悖论

  但家园也是一个悖论。只有当我们客居他乡时,才能更深切体会家园的存在力量。在约翰·豪的心中,家园是我们心向往之却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,它具有“灵魂深处的渴望、精神存在身体却不在的神圣以及时空角度的偏差”。

  另一个有意思的悖论由金雯提出。她提到了引力的概念,它使我们感到踏实但也同时束缚了我们,给了我们不可见的压力。家园和引力相似,它是我们安全的归属,也可能是我们步履不前的阻力。永远似乎双脚着地、但永远无法停下的“坠落”意象生动诠释了家园的定义。

  这些悖论似乎在哲学的意义上回应了那个关于“何以为家”的问题。家园总是和追寻的动作联系在一起。作为我们心灵中的一个原点,理解家园意味着理解我们是谁,我们驻守何地,我们去向何处。这是一切的根本。这座想象的家园、浮动的家园、恒定的家园,通向的是词语背后不具名的形形色色的“我”,揭示了各自不同的灵魂状态。

  或者说,家园是人类生存方法的显现。在德语中,“家园”一词约等于人在世界中存在的方式和氛围。在汉语中,“家园”一词是农耕文明时代的剪影。陶渊明那句“归去来兮,田园将芜,胡不归?”显现了所有追寻家园不得但又永远追寻的形象。

  撰文/新京报记者 杨司奇